爸爸走了,在我們幾乎不眠不休地守護了四十五小時之後。 

其實我們之前不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,因為爸爸已經是癌症末期,雖然做了化療,而且還在持續治療中,但日子總是有限,我們也都意識到爸爸跟大家在一起的時間大概只剩一兩年,只是沒想到竟然會是這樣一個走法。 星期六下午,我們去松山寺祭拜外公外婆,在回家的路上,到附近的市集買了幾樣好吃的小吃,有蚵仔煎、蝦仁煎、脆皮臭豆腐、綜合豆花,全家人連同外勞(是為了照顧爸爸而僱用的,她叫阿亮呢!沒想到她才來了不到一個月,爸爸就走了)一起很開心地分食,爸爸還小小抱怨蚵仔煎的醬汁太甜,我們還笑罵他,只要不夠辣都覺得不好吃。 

星期天早上,爸爸還很有胃口地吃著早餐,也招呼阿亮添件衣服,因為有點變天了。中午小舅和舅媽來家裡探望他,吃午飯的時候,給爸爸盛好了飯,他卻說有點累,想休息一下,就坐在他平日常坐的專用沙發上閉目養神了起來,因為他最近常常這樣,我們也不以為意(這都是我們的疏忽,他最近睡午覺的時間變長,我們以為是因為作化療,所以人容易累,竟沒特別注意)。 

快一點了,爸爸還在休息,阿亮叫了他,他只略為睜了眼,便又閉目睡去,媽媽就繼續陪小舅聊天。一直到兩點半小舅等告辭離去,媽媽覺得有點晚了,便想叫爸爸起來吃飯,哪知一看不對勁了,爸爸的臉色很差,嘴角也流出口涎。媽媽慌了手腳,和姐姐以及阿亮拼命地叫爸爸,不斷地拍打、搖晃他,都完全沒有反應。她所能想到的事只是打電話給弟弟,那時候我和弟弟其實正在回家的路上,我趕忙安慰媽媽說我們就快到家了,幸好我們那時離家裡只剩兩分鐘的路程。不等弟弟停好車,我先衝上四樓的家裡,看到媽媽一臉惶急,姐姐哭得淚如雨下,阿亮拼命地幫爸爸按摩手腳。我連忙問媽媽叫了救護車沒,媽媽經我提醒,才趕緊打電話。 

救護車很快到了,我們雖然想送到爸爸平日看病的榮總,但急救醫護人員認為爸爸陷入重度昏迷,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先送路程僅需五分鐘的三總,我們當然不敢有意見,就這樣讓媽媽和救護車先行,我們迅速地收拾一些住院用品後,由弟弟開車載姐姐、阿亮和我隨後趕到。 

我們到了的時候,爸爸已經在急診室裡。醫護人員為他插上鼻管、喉管以及其他設施,可能因為用力過猛,我看到他的鼻孔和嘴角都流出血來。心裡一急,也就紅了眼眶。那時醫護人員幫爸爸作痛感測試,我記得他還很有反應。後來一位神經外科的大夫來向我們解說病情,他指著電腦斷層掃描的圖像,說人腦本應左右對稱,中間有一個明顯的區隔分線,但爸爸的已經模糊且歪斜,右半腦靠近頭骨的部分充滿了新舊的血塊,本來這樣的情形大概有幾種治療方式;一是打開頭蓋骨,將血塊清除,但考量到爸爸已經八十歲、又是癌症末期的病人,更何況爸爸之前一直服用抗凝血劑,如果實施此一手術,死在手術台上的可能性很高;一是在頭蓋骨上開兩個小洞,作引流手術,將血塊引出,但因爸爸腦中的血塊新舊混合,新的因為過於濃稠吸不出來,所以也沒有用;他們現在只能先用儀器維持住他的生命。 

(爸爸另有心血管的毛病,所以長期服用抗凝血劑。如果也有人的家屬在服用此類藥物的話,請特別注意病人的穩定情況。不要以為病人一定要跌倒或撞到頭部什麼的,才會引起腦出血;就算對我們正常人來說,只是一個稍微劇烈的搖晃,都可能造成病人的顱內出血。這樣的病人如果要開刀的話,應於一週前停藥。) 

醫生進一步解釋,以昏迷指數來看,等級可分為三到十五級,十五是像你我這樣可以溝通交談的正常人,三是植物人(這裡的三沒有意義,只是基本分數),爸爸的昏迷指數是在四到五之間,而且瞳孔已經放大,惡化得很快。聽到這裡我們心都涼了,忍不住痛哭失聲。醫生並說這裡現在加護病房沒有床位,就算他冒險開了刀也沒有病房可住。我們對於這樣的說法實在不滿意,於是媽媽詢問轉院的可能性,得到的回答是會安排。後來妹妹到了,弟妹也到了,妹夫也到了。在等待拷貝爸爸的病歷資料以及聯繫後,媽媽仍然和救護車先行,我們亦隨後趕到。 

到了榮總的急診室,病人多到令人吃驚的地步。爸爸先被安排在急救區,然後我們竟然被告知:事前根本沒有聯繫、他們沒有接到任何電話(我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麼差錯,這裡我不想花太多文字表達我的幹意),所以爸爸沒有床位;另外因為醫生只有一位,他要先去拯救比較有希望的病人。雖說這樣實在無可厚非,但是聽了這種話,我們只能急得拼命流淚。旁邊一名疑似因老公外遇而喝酒吞藥自殺的女子,聲嘶力竭地不斷哭喊,還拼命掙扎。但大概因為酒沖淡了藥性,我看她根本就是喝醉了在發酒瘋而已,她不停地哭鬧了幾個鐘頭,讓整個急診室都不得安寧。雖然很含糊,但依稀可辨認幾句,她一直吵著:「我死也不要接受治療……你們沒資格這樣對我!……」氣到我想甩她兩個巴掌,並破口大罵:「賤人!我爸快死了,妳還在吵不想接受治療,真想死就不要被發現啦!」 

幸好我們對榮總的信心沒有因此崩盤,不久後安排到床位,爸爸被送入加護中心,家屬不能隨侍在側,我們也只有將一切交給醫護人員。到了晚上九點之後,醫生讓我們穿上隔離衣後進入加護中心,並向我們說明病情。他的說法與三總的醫生幾乎如出一轍:爸爸現在的昏迷指數是三,開刀困難,而且惡化得非常快,連當植物人的資格都沒有,就算用儀器設備延長生命也拖不久。聽到這裡,已經紅腫的雙眼再度決堤,醫生此時詢問我們急救的施行,我們很堅決地說,不想讓爸爸受到無謂的折磨。之前看多了文章和報導,我才不要爸爸接受可能會導致肋骨折斷的心肺復甦術、或是會皮焦肉爛的電擊,如果爸爸真的要走,也要讓他好走。 

這時醫生要我們先回家,說有任何情況會立即通知我們。疲累不堪的我們,竟然沒有多想就真的回家。到家後大家先梳洗一番,沒想到不久就接到加護中心的電話,要我們去簽署放棄急救同意書,我們以為只是簽個文件,想要明天一大早再去。沒想到不久之後又接到電話,說爸爸血壓忽然降到六十多,要我們一定要馬上趕去,並詢問我們家住何處。在得到內湖的答案後,竟說出如果不快一點,不知道來不來得及。 

嚇壞了的我們,馬上驅車前往榮總,沿路闖紅燈也顧不得了。我們在車上自責不已,怪自己怎麼會累昏了頭,竟拋下病危的爸爸回家。到了之後急忙進入加護中心,簽署了醫生要求的文件之後,我們又看看爸爸。他現在幾乎是靠著增壓劑和呼吸設備在維持,因為體溫過低的關係,還照起了保溫燈,但臉色還算平靜,看起來只像在睡覺的樣子,我們看著他的睡臉,忍痛走出病房。 

半夜的急診室,仍然燈火通明,而且人聲嘈雜,有若市集。不停的有病患被推來推去、進進出出,還有醫護人員呼喚病人的姓名。有不少病患不要說病房、連床位都沒有,就坐在原供病患家屬休息的椅子或輪椅上打起點滴、或做一些簡單的治療。我們幸運地有幾張椅子可供休憩,讓媽媽去睡覺,但其他的人不太能休息。不過大家都緊張焦慮了一天,終於妹夫受不了了先去車上、後來弟弟和弟妹也去車上小憩。到了天快亮的時候,除了姐姐和我以外的其他人,都先回家補眠。 

不久後竟聽到廣播在呼叫爸爸的家屬,我和姐姐嚇得差點哭出來,連忙衝進加護中心,原來是爸爸以前的主治大夫來看他,但因為是完全不同的病症,他的到來沒有任何實益。醫護人員通融我和姐姐,我們獲准進去陪爸爸半個鐘頭。中午過後,媽媽和弟弟、阿亮來了,再晚一點,妹妹、妹夫也來了。這時我實在撐不住,到弟弟的車上小躺一下,還沒覺得睡著弟弟就來叫我了。 

兩點的探視時間到了,我們雖然急也只能兩人一組輪流進去,今天爸爸的臉表情沒有昨天安詳,皺著眉頭,我在心裡對他說,如果他想走,就好好地走,不要再受苦了。為了之前社區管委會的事情以及答應別人的事尚未處理完畢,而我怕之後可能都會待在醫院,一定無心也無力處理,所以我決定回家一趟,迅速交代或處理一下後再趕回醫院。 

在下一次探視時間前,我和弟弟、姐姐趕回了醫院,爸爸的病情還沒有變化。再看了爸爸,他顯得不是很舒服的樣子,媽媽對醫生說,如果爸爸這樣只是純粹在拖時間,可不可以不要再打增壓劑了,讓他安詳地走。但醫護人員沒有答應,只說他們持保留意見。 

晚間十點多,另一名加護中心的病人去世,哀痛的家屬迅速地收拾了東西,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急診室。那種「下一個恐怕就是我們」的恐懼,籠罩了我們。醫生這時鬆口,說等這瓶增壓劑打完就不再施打,讓他自然代謝。這時我再度懇求妹妹,請她帶小外甥女和小外甥來給爸爸看,爸爸一向最喜歡小外甥女了。但妹妹因為小時候目睹外公在床上過世的陰影,一直不肯答應。任憑我說到唇焦舌蔽,連媽媽、弟弟都加入勸說行列,妹妹還是不允。我心裡氣極,要是爸爸真的見不到小薇薇最後一面,帶著遺憾走的話,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,我要和她絕交。 

到了清晨,因為醫護人員的通融,我們再度得以進入加護中心,我和姐姐跟爸爸說,其實小薇薇一直很想外公、很關心外公,但因為妹妹擔心她害怕,所以沒有讓她來,請爸爸不要太介意,就安心地走吧!媽媽更是在床前哭喊,等弟弟生了小孩,一定會讓弟弟帶來看他,不會像外孫都沒的看。我實在不知要如何說服妹妹的頑固,她硬把自己小時候的陰影,套在女兒的身上,難道爸爸真的就要這樣帶著遺憾走? 

九點多的時候,醫生准許我們全體進入加護中心,換句話說,爸爸已經差不多了。這時妹妹才幡然悔悟,要妹夫快去學校帶小外甥女和外甥來。我們連忙在爸爸床前幫他加油打氣,說小薇薇就快要來了,請他一定要撐住。不管爸爸是不是陷入重度昏迷、連當植物人的資格都沒有,我們相信他絕對聽得到我們的呼喚。原本已經低到二十多的血壓,升高到四十多,心跳也較為強健。在徵得我們的同意後,醫護人員為爸爸施打強心針,好讓爸爸支持到小薇薇來。 

這一個鐘頭,是我生命中最長的一個鐘頭。 

我們一面鼓勵爸爸,一面和妹夫聯繫。九點多的台北交通狀況如何,不用我多說。我和妹妹幾次跑進跑出,後來妹妹先到急診室門外等,想等妹夫一到就用最快速度把小薇薇帶進來。這時候儀器忽然讀不到任何指數,我驚惶地哭喊:「指數啦……指數沒有了,爸──」大家拼命地叫他,醫生告訴我們,其實現在的指數不太具有意義,那也許只是心臟上的微弱電波,再打強心針也無濟於事。姐姐要我去把妹妹叫回來,妹妹在爸爸的床前痛哭失聲:「爸!其實小薇薇很想你,也很關心你,她一直問我外公怎樣、有沒有好一點,爸!你一定要等到她來,正雄已經去帶她了,她馬上就會到了,爸-爸-」 

我們拼命地拍打他、跟他說話,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。戴著口罩的我已經哭到呼吸困難,淚眼模糊中,我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進入加護中心,小薇薇到了!連忙衝過去帶她,她奔到爸爸的床前,哭喊著:「外公──外公──」我的眼淚,再度滾滾而下,爸爸一定聽到了吧!他最喜歡的小薇薇來看他了,小時候的小薇薇,對我們家其他人都不屑一顧,看到就哭,唯獨肯給爸爸抱呢!爸爸得意得要命,家裡有好多爸爸抱著小時候的小薇薇的照片。後來爸爸身體變差,小薇薇也出落成小小美少女,較為羞赧,爸爸不曾再抱過她,但祖孫的感情仍在,爸爸這下可以安心地走了…… 


爸爸抱著小時候的薇薇,小妮子八成剛被我強抱不遂,眼裡還含著兩泡淚。臉上的紅斑確係蚊蟲叮咬,而非本人毆傷所致,特此聲明~
還有,她真的是女生......


十點五十一分,醫生宣布爸爸過世的消息,或許是哭夠了,或許是完成爸爸最後的心願,大家都顯得很平靜,我們靜靜地等候醫護人員為爸爸淨身。當工作人員將爸爸推出加護中心時,我們沒有呼天搶地,沒有哭聲震天。但我心裡很清楚,從這一刻起,我成為無父之人,我的人生,有了一個破洞,而且無法彌補,永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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